主题: 落花人独立

  • 小鸡吃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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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发表于:2012/5/29 15:03:1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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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(上)
  一
  沉沉夜色浸透西楼,残月如钩。
  书房内,烛光摇曳,晏几道独坐书桌前,有些黯然神伤。凝视着书桌上读书人再熟悉不过,甚至带着一种特殊情感的笔墨纸砚,此时,晏几道脑海中一片空白。又有几张信笺纸,铺展在面前,可是晏几道还是显得精神恍惚,不知从何处写起。桌面上,早已经被自己揉成一团的信纸,在光影中皱皱巴巴的;晏几道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幻觉,那眼前的纸团,仿佛是一块巨石,横亘在自己面前,并且渐渐增大以险峻的气势从头顶重压过来,而自己呢,却无路可逃,只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石的阴影将自己的身心笼罩……
  “哎呀——”晏几道失声惊叫起来。当他从似睡非睡,似醒非醒的混浊状态清醒过来时,身上早已经浸透了湿漉漉的汗水和冷意。
  “少爷,你怎么了?”小书童晏续慌慌张张从外屋跑了进来,问道。
  “没事,没事。”晏几道起身,接过晏续递过的毛巾,试了一把额头上沁出的汗水,点头示意晏续出去。说实在话,在小书童面前,晏几道并不想将自己内心内心最隐秘的东西泄露出来——他要始终保持一种人格的独立、精神的尊严和官宦人家子弟的威严。
  晏续虽然年龄不过十三四岁,却是异常聪明伶俐,他应了一声,便虚掩上书房的门径直走了出去。
  二
  晏几道在书房内转了几圈,心绪慢慢平静下来。
  他伫立在窗前,一片朦胧的月影从雕花的窗棂投射进来,落在他的脸上,融入他的心中。
  “露从今夜白,月是故乡明……”鬼使神差的,晏几道脑海中竟然闪现出这样的诗句。就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诧异。在自己的好朋友梁少仪的府中,已经居住了一段时日,他的闲情雅致,是出席友人的宴酣之乐,是应和歌妓舞女的琴瑟和谐。今晚天上的月亮并不圆,只是一轮如钩的残月,望着月亮,当月亮清冷的光辉落满心中,他心中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:惶恐不安?忧伤无助?愤世嫉俗?无可奈何?他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道不明。只是,在这个有月亮的夜晚,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时空距离分外遥远,心理距离又十分切近的一个人——自己的父亲,远在京城的当朝宰相晏殊。
  小时候,在懵懂的潜意识中,晏几道就隐隐感觉到自己家的院落很大,家中的人很多,来自己家的人也很多。而自己的父亲晏殊,好像很忙碌,平日很少见面——但也有例外,每年的中秋佳节,全家人会在后花园设宴,赏月,饮酒,吃月饼。晏几道的记忆深处,印象最深的是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之后,父亲晏殊举杯望明月,如痴如狂长吟道:“一曲新词酒一杯。去年天气旧亭台。夕阳西下几时回。无可奈何花落去,似曾相识燕归来……”父亲涨红的脸颊,在月光下熠熠生辉;在静夜微风中飘扬的衣襟,瘦长的身影,都让晏几道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震撼。“父亲是否也是仙人下凡?”有时候,晏几道会想起老家人晏清给自己讲的故事,产生这样的奇妙联想。
  随着年龄的增长,晏几道最终明白:自己的父亲晏殊并不是什么仙人,而是当朝的宰相。
  “宰相是什么官?”晏几道七八岁的时候,有一次曾经这样问过老家人晏清。老家人晏清一脸严肃,毕恭毕敬地侧身而立,说:“回少爷,宰相,是很大的官,权势仅次于皇帝……”
  晏几道听清楚了,也记住了老家人晏清的话。可是,不知为什么,从小他就对于什么“很大很大的官”没有什么好感和兴趣。他最为感兴趣的不是《四书》,而是《诗经》、《离骚》、《汉乐府》、《唐人选唐诗》和一些志怪野史之类的书籍。这些书,晏几道可以说是手不释卷,过目不忘。
  晏几道兄弟姐妹众多,有一次从家中私塾学习归来,父亲晏殊问及将来每个人的志向和抱负,自己的哥哥弟弟纷纷表态:什么“立功立德齐家治国平天下”,只有晏几道脱口而出:“我要像父亲一样——”他的话说到半截的时候,他看见父亲右手轻捋胡须,满脸笑意。“我也要学会写诗作词,名扬天下……”一瞬间,晏几道看见父亲脸上的笑意凝结了,消逝了,面部表情转眼间晴转多云。“休得乱说诳语!”晏殊叹了一口气,摇摇头,拂袖而去。
  晏几道众兄弟一下子都懵了,不知是何缘故。“哎呀,少爷,你可闯祸了。”老家人晏清一把拉住了晏几道,“你应该说考取功名,光宗耀祖啊……”晏几道听了,先是一脸迷茫,后来他却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:“自古文章千古事。写诗赋词,何错之有?!”“嗨,你——”老家人晏清没有想到晏几道会说出这样的话来,瞠目结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。
  三
  当朝宰相晏殊的众多子女,渐渐长大成人,大都已经是成家立业。唯独的,也是最让晏殊伤透脑筋和头痛的是自己的第七子晏几道。晏殊觉得,自己这个儿子虽然已经十八岁了,除了在诗词歌赋和书画上,有值得圈点和称道之处外,简直和这个世界是格格不入:他生性孤傲,好像从不受世俗法理约束;他不贪图红尘名利,好像从未想过自身的前途和命运。
  “几道,大丈夫当胸怀凌云志,上报国家,下安黎庶……”每当晏殊在公干闲暇之余和晏几道讲起这些大道理时候,晏几道总是侧身,肃立,一脸恭敬,却是一言不发。“几道,你听为父所言了吗?”有时候,晏殊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不满,厉声质问。“父亲大人,先贤云‘立功、立德、立言’,儿子喜爱辞赋,也是‘立言’,也是谨遵圣贤的教诲啊……”晏几道面无表情,脱口而出。“几道,你——”晏殊听了儿子的回答,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。
  说实在话,对于晏几道这个天生看淡功名利禄,一心向往花间月下,浅吟低唱生活方式的儿子,贵为大宋帝国宰相的晏殊,还真有些对他没有办法。
  这一天,当晏殊又一次和来相府拜访自己的挚友梁同谈及晏几道情况时候。面对唉声叹气的晏殊,梁通好言相劝:“令公子七郎(晏几道)天生聪慧,将来必有扶摇直上飞黄腾达之日。七郎和我的儿子少仪年少即相识,少仪随比七郎年长几岁,却情投谊合,理应让两人互勉互励,共读圣贤之书……”
  “梁兄所言既是。令郎少仪乃我朝青年才俊,今又早早在许州府任职,几道若多和少仪来往,必定渐去顽劣,奋发有为……”晏殊道。
  梁同和晏殊谈兴颇高,并最终达成共识:让晏几道即刻离京前往许州梁府,让他和梁少仪共同学习生活。
  四
  父命难为,晏几道只得谨遵父命,收拾好行装,在老家人晏清和小书童晏续的陪同下前往许州。
  梁少仪也接到了远在京师的父亲的来信,早就做好了迎接的准备。让晏几道颇感意外的是,到了梁府,梁少仪除了盛情款待和闲暇之余谈些诗词歌赋的话题之外,很少提及官场上的事情。
  晏几道心中有些疑惑:早就听父亲晏殊说过,梁少仪在许州府任职判官,政绩颇佳。按照常理,应该是一个热衷功名的人,可是,他留给自己的印象还如同以前一样谦恭、多才。两人在一起的时候,谈论最多的是诗词和书法、绘画。每每应和唱答,两人便忘乎所以,极度亢奋。在放浪形骸纵情长歌的自我世界,晏几道和梁少仪形成一种了心灵的默契,真正成为了知己。
  “梁少爷,我家老爷让七公子来贵府,是用心良苦啊,是想让你言传身教加以正面影响,你怎么……”有一次,晏几道路过檐廊,正听见老家人晏清和梁少仪的对话。晏几道心中一动,不由地停住了脚步。
  “老人家不必多虑,晏伯父那边我自有交代。几道贤弟非一般人物,更不是书柜蠹虫,乃是我大宋王朝风流才子,前途无可限量啊……”
  一股暖流在一瞬间涌上心头,晏几道轻轻舒了一口气,心中默念道:知我心者,少仪兄啊。
  五
  晏几道在梁府居住有些时日了。
  晏几道依然是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,尽情享受着美好时光。
  “少爷,告诉你一个好消息。”小书童晏续一探头,从书房外面走了进来。
  “什么好消息?”晏几道今天心情不错,笑吟吟地问道。
  “梁公子,梁大人托人从苏州请来了几个歌妓,说要收为‘家妓’,其中有一个,名字叫什么,对,叫小蘋,据说是才艺双全啊……”
  “哦,原来如此。”晏几道笑道,“咱们在京师,难道没有见过什么歌妓吗?你说的那个小蘋,难道比咱们府中老爷身边的穗儿(晏殊家中的家妓)还要出出彩吗?”
  “这个——”晏续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,语塞了。
  “今晚上,您就能一睹小蘋姑娘的芳容了。”晏续接着说道,“梁大人已经特意交代过了,在后花园设宴宴请少爷呢。”
  “好,我一定去,看看这个小蘋的庐山真面目。”晏几道意味深长地说。
  (中)
  六
  梁府的后花园内,气死风灯高挂,灯火通明。参加夜宴的客人陆续来到。晏几道在梁少仪和许州府几个官员的陪同下,入主座落座。
  台上台下,起初人影晃动,人声嘈杂;一会儿,随着梁府管家梁全一声吆喝“请肃静,晚宴开始——”满园静寂。
  月色微凉,凉风拂面。一阵悠扬的古筝声响起,晏几道循声望去,但见台上幕帐缓缓拉开,在摇曳的红烛光影中,有一个靓装女子,正轻抚古筝。那年轻女子手指起处,古筝声此起彼伏,宛转悠扬,春潮涌动声脆,滟滟波澜掠影。满座的客人,侧耳倾听,无一点儿声响发出,呼吸好像瞬间暂停。“好!”台下,响起了叫好声。晏几道停下酒杯,笑着对梁少仪道:“
  “这莫非就是小颦姑娘?”晏几道身心早已经沉浸在酒香月色中,他心里暗暗称奇,“也真是世间少有的尤物。”
  “来人,有赏小颦姑娘——”晏几道话音未落,却见梁少仪向他轻轻摆手示意:“贤弟且慢。”
  晏几道有些不解。这时候,梁少仪笑道:“下面出场的才是小蘋姑娘,方才的是小月姑娘。”
  “哦。”晏几道为自己的唐突显得有些不好意思。他不再说话,端起酒杯向梁少仪致意,众人在一片喧闹声中一饮而尽。
  花园内,芳草树木,红花绿叶浸润在雾气中,就连人们的衣襟上都沾染上了幽幽的暗香。月色朦胧,整个世界仿佛都欲睡非睡,欲醒非醒。
  忽然,似一阵清风拂来,撩拨人的心绪——悠扬而婉转的琵琶声响起。大幕缓缓拉开,一个长袖宽襟,面遮轻纱的女子出现在人们面前。恍惚中,晏几道有一种错觉,那是飞天的仙女飘落人间。他极力想看清那仙女的真正容颜,可是却瞧看不清,分辨不明。耳畔,琵琶声阵阵,歌唱声起伏,流淌进内心深处;仿佛一幅画卷,在面前展现:乱花溅春,夏日流火,秋风萧瑟,冬雪飘零。
  台下,没有一点儿声响,没有人敢打破这种奇妙的意境。客人们忘记了举杯,家人忘记了斟酒……
 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,琵琶声渐渐远去,却又分明在耳边萦绕,在花园回响不绝。
  “好!好!……”突然,客人们如梦方醒,喝彩声,击掌声连成了一片。
  晏几道混沌的意识这一会儿清醒过来了,他借着酒意,起身,叫道:“来呀,有请小颦姑娘。本少爷有赏——”
  晏几道话语未落,就听见梁少仪笑呵呵地说:“贤弟,晚了呀,小颦姑娘早就走了啊。方才,你可能是太过困倦了,小颦姑娘谢幕早走了。”
  “这——”晏几道有些怅然若失,却也无话可说。
  也已经深了,客人们陆续散去。
  这一夜,晏几道在屋中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。眼前,是一个面笼轻纱的女子;耳边,是空灵透明的琵琶声。
  在煎熬中,在苦思中,晏几道恍然入梦。梦中,又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女子,在花丛中怀抱琵琶,深情地弹奏着,吟唱着……
  七
  第二天,当晏几道醒来的时候,天已经大亮了。
  洗漱完毕,用过早点,晏几道在书房中翻阅了几本闲书,研习了一会儿书画,感到有些劳累,便信步走出房门。
  晏几道穿过回廊,往前行走。忽听后花园方向传来了歌声:“……小楼西角断虹明。阑干倚处,待得月华生。燕子飞来窥画栋,玉钩垂下帘旌。凉波不动簟纹平……”
  晏几道不由地停住了步子。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,觉得这声音有些哀婉,唱歌者内心仿佛充满了无限的愁怨。晏几道便径直向后花园走去。
  后花园凉亭内,有一女子正斜倚栏杆,独自吟唱,旁边石桌上,放着一把琵琶。那女子二八年纪,云鬟高挑,玉臂清寒。仪表端庄,面容姣好,虽称不得上沉鱼落雁之容,闭月羞花之貌,却也是自然神韵,天生丽质。
  晏几道有些惊诧,这女子怎么似曾相识?他神情有些恍惚,呆呆的愣了片刻,才想起昨晚的后花园的酒宴上,那个脸笼轻纱的小蘋姑娘,莫非她就是……
  正深情演唱的女子,无意间抬起头来,才发觉一个衣着锦衣的年轻公子站立在自己面前,正目不斜视的端详自己呢,她停止了吟唱,两颊上微露红晕,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。
  晏几道感觉自己方才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人家,确实有些失礼,急忙解释道:“姑娘莫要惊慌,在下晏几道,是贵府梁大人的好友,路过这里,不想惊扰了姑娘……”
  “您就是晏公子啊”,那年轻女子脸上掠过一丝惊喜的表情,急忙起身施礼道,奴家是梁府的歌妓小蘋,早上在此练功……”
  那小蘋的话音未落,花园门口有一个人快步跑来,传过来的喊声打断了小蘋的话语。原来是晏续,他嘴里叫着“少爷,你怎么在这里,让我好找啊,梁大人找您有事啊……”
  晏几道冲着小蘋点点头,微笑道:“小蘋姑娘继续练功,在下暂且告退了。”
  晏几道和晏续向花园门口走去,走到门口时候,晏几道有意无意地头一望,却见那小蘋一动不动地还站在原处,正往这边凝视呢。
  晏几道心中在一瞬间涌动起一阵波澜,暖暖的,甜甜的……
  八
  在梁少仪的书房内,梁少仪和晏几道正侃侃而谈。
  梁少仪开门见山,直接入题:“贤弟,下月,有几位同僚要回京师述职,愚兄欲设宴送别。贤弟是填词圣手,有烦贤弟填几首好词,以便让小蘋她们配乐吟唱,将来在宴席上……”
  “哦,原来如此。”晏几道欠身放下手中的茶盏,笑道,“梁兄也是性情中人,更是作词高手,为何不写几首词呢?”
  “唉,一言难尽。”梁少仪抿一口茶水,摇头道,“贤弟有所不知,为官一任,思虑颇多,责任颇大,公务繁琐,有时候,真是难有空闲啊……”
  “好吧,我填几首词,还望梁兄最后润色定夺。”晏几道说道。
  晏几道从梁少仪处回到自己的住处,独自关上房门,静心酝酿构思起来。
  一天时间,晏几道便填好了几首词。他反复斟酌,自我感觉还可以。于是,晚饭过后,晏几道便将誊写好的几首词带到梁少仪处。
  梁少仪仔细看了后,对晏几道说道:“贤弟才思敏捷,所填之词可谓‘含蓄婉转,意蕴深厚,真切感人’。这样,让小蘋姑娘也来,让她当面吟诵,贤弟也可以给她指点一二……”
  晏几道听后,点头同意。
  小蘋来后,礼毕。她先拿起几首词,在蜡烛光影下认真看了起来。看后,小蘋面露惊讶:“这词,绝非凡人所能得也。”
  梁少仪朗声笑道:“小蘋啊,算让你说中了。这词,是晏公子专门为你填写的,还不当面致谢!”
  小蘋显得有些很不自然,早已经羞红了脸:“晏公子真是才情毕露,光彩烨人。”
  听了小蘋的夸赞之词,晏几道心中不免得意。
  那小蘋顿了一下,纤纤玉指指着文稿道:“这一首《鹧鹄天》最好。不过——”小蘋话语说到半截,却又欲言又止。眼睛中闪过一丝微妙的亮光。
  “但说无妨嘛。”没等梁少仪开口,晏几道抢先开了腔。
  “这首词,上阕云‘醉拍春衫惜旧香,天将离恨恼疏狂。年年陌上生秋草,日日楼中到斜阳’。此乃真性情的流露也。下阕,也无可挑剔,不过‘云茫茫,水渺渺’两句,不如改为‘云渺渺,水茫茫’。你想,天高云淡遥不可及,故此有渺渺也,不可得也;水天一色烟雾蒸腾苍茫一片,故有茫茫也……”
  “绝妙!绝妙!”梁少仪抚掌大笑道。
  晏几道做梦也没有想到,一个歌妓,一个生活在红尘边缘的风尘女子,会有如此的才情才思和艺术鉴赏力!他有一些懵了,惊愕地瞪大眼睛,半晌说不出话来。
  “晏公子,这是奴家的诳语,您——”小蘋反应极快,马上意识到了什么,急忙对晏几道说。
  “言之有理!所言极是!”晏几道回过神来,很大度,很从容。小蘋这才放下心来,心中暗想:看来,这晏公子和梁大人一样,也是光明磊落之人啊。
  屋里快活的空气渐渐弥散开来,三个人都来了兴致,一时间没有了身份和地位的间隔,随心所欲畅谈起来。
  九
  西厢后院内,是小蘋、小月等几个梁府歌妓居住的地方。平时,除了后花园,她们几个也在此演习声乐和编练舞蹈。
  这几日,小蘋的表现显得有些异常:她弹琵琶,依然行云流水一样,她的演唱,委婉动听。可是当休息的时候,她不像以前一样和另外几个人嬉戏打闹,而是独自坐在窗前,眼睛紧盯着外面姹紫嫣红的花圃,或沉思良久,或呆呆发愣。
  “小蘋,你怎么了,有什么心事?”小蘋的亲密伙伴小月也是个心细若针的姑娘,隐隐越约觉察到了什么,关切地问。
  “没有什么。”小蘋摇摇头,好像是一种回答,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,“‘风里落花谁是主,思悠悠。’我在赏花呢……”
  小月不再说话,径直走了。
  其实,小月哪里知道,小蘋的心中正在经历着煎熬,一场刻骨铭心的,痛苦而幸福的煎熬啊。
  小蘋自从和晏几道相见相识之后,突然感觉,这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,并不是自己想象之中的那些纨绔子弟,只会声色犬马,只会寻花问柳——他正直率性,才华横溢,可以说极富才情,极富人格魅力!
  晏几道所填写的几首词,其内容格调自不必说,他做人处事的态度,更是让小蘋对他印象颇深。
  那一天,在后花园,晏几道带着梁府几个家人来观看演习的节目。没想到,一个丫鬟在倒茶的时候,鬼使神差,胳膊晃了一下,竟然把沏好的“巫山龙茶”倾泻到了晏几道的手背上。晏几道猝不及防,失声叫道“哎呀,好烫!”当时,那个丫鬟吓得面色苍白,站在原地不知所措。
  “没有用的东西!”梁府管家梁全狠狠瞪了丫鬟一眼,急忙跑过来。一阵忙乱后,晏几道用清水洗了一下手背,擦拭干净后又回到了座位上。
  “晏公子,你看该如何处置——”梁全满脸赔笑道。
  “算了,算了,她也不是故意的。”晏几道挥手让浑身发抖的丫鬟退下,似乎很轻松地调侃道,“这都怨小蘋她们几个的表演太出彩了,钩住了魂魄,所以才分了心啊——我也分心了,不然,我就躲闪开来了”。
  众人都长舒一口气,有人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。
  这一幕,被小蘋看个正着。她暗想:“梁府的家法甚严,在平时,那个丫鬟早就被拖出去挨板子了。看来,这个晏公子还是很有人情味的啊……”
  更让小蘋难以忘记的,是昨天发生在后花园的一件事情——那件事,就发生在自己和晏几道之间,再无旁人知道。
  那天,小蘋起得早,就赶往后花园练习琵琶。没有想到,刚刚弹奏几支曲子,天空中就飘扬起雨来。微凉的风,越刮越大,无形的手臂撕扯着,曳拽着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雨滴,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。凉亭内,再也挡不住无情风雨的肆意侵扰。小蘋的衣襟有些湿了。
  “这可如何是好?”小蘋暗自焦急,她犹疑不决起来。这么大的风雨,回去,也得淋湿,可是不回去,浑身一会儿就湿透了。
  就在小蘋左右为难之时,忽然,一个身披蓑衣,头戴斗笠的人影从苍茫的雨幕中匆匆赶来。
  “小蘋,不要着急,我来了……”听那声音,极其熟悉。小蘋心中激荡起一股热流。这太让人感到意外了,这么大的雨,他怎么会赶过来?
  冒雨前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晏几道。
  在小蘋惊愕和感激的目光中,晏几道已经像一阵风一样刮到了她的身旁。
  “下雨了,我就猜想到你可能在后花园呢。赶紧走吧……”晏几道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,把一把油纸伞递给小蘋,“走,我送你回去。”
  小蘋想说一句表示感谢的话,话到嘴边,却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。
  晏几道和小蘋穿过苍茫的风雨,沿着曲折的小石径往前走去。刚走到名唤“叠翠”的假山旁,忽然风势陡然间变大,那风裹挟着冷雨从斜刺里猛冲过来。“哎呀!”小蘋突然发出一声尖叫,原来,他手中的油纸伞被风雨整个撕扯了个底朝天。晏几道停住脚步,回头一看,也是失声叫起来:“你衣服快淋湿了!”晏几道犹豫了一下,情急之下,急忙摘下自己头上戴的斗笠,脱下身上穿的蓑衣,帮助小蘋穿戴起来。起初,小蘋还觉得不妥,身子直往后面退缩。“别淋透了受风寒,伤了身子。”晏几道满脸雨水,话语中充满了温情。小蘋不再坚持,象一只温顺的小绵羊一样任凭晏几道给自己穿衣戴帽。
  在晏几道的护送下,小蘋回到了自己的住处。
  晏几道并没有过多停留,他安顿好小蘋,就匆匆离去了。当小蘋满怀感激地目送晏几道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之中的时候,不免是心潮激荡……
  小蘋等人的演习渐入佳境,而她和晏几道接触的机会也越来越多:因为有些音律唱词她自己拿捏不住,需要向晏几道请教。而晏几道总是不厌其烦不辞辛劳,尽可能加以指点,提出一些自己的看法。
  有时候,小蘋心中忽然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,这个原本陌生的晏公子,仿佛是命运红尘中注定邂逅的熟悉人,他距离自己是这样的近,对待自己是这样的有一颗包容的心、爱怜的心!
  难道不是这样吗?上次晏几道冒雨送自己回来后,小蘋就病倒了,晏几道闻讯后急忙赶来探看,亲手熬药。屋内弥漫着呛人的药味,小蘋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忙碌着。
  “晏公子,我——”小蘋欲言又止,挣扎着想坐起身来。“不要动。”晏几道急忙伸出两手抓扶住她的两臂,示意她躺下身子。
  “服了药,就好了。我和梁大人都急着看你的表演呢。”晏几道眼里流溢出温情的光芒。那光芒,仿佛是一种神奇的力量,穿透了小蘋的心房,照射到她的灵魂深处。小蘋的心不仅颤栗起来,那是一种温暖而幸福的颤栗啊!多少年来,自己流落风尘,历经风霜雪雨,何曾感受过别人,尤其是一个异性的温存体贴呢?!小蘋脑海中一片空白,她不再坚持,不再过多地去想,慢慢地闭上眼睛,她要去慢慢地体验和享受这突然而至的令人灵魂震颤的激动和幸福。小蘋的眼角,悄无声息地溢出了热泪,她竟然是毫无知觉……
  十
  这些日子,晏几道的日子过得倒也闲适自然。也许,脱离父亲晏殊监管的视线,应该是自己梦寐以求的。
  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”晏几道喜欢这样的诗句和意境,更喜欢这种生活情趣。不过有时候,晏几道也暗自思量:“五柳先生(指陶渊明)沉醉田园风光,那里到处是旖旎淳朴的风光,那里是陶老先生心灵的归宿——自己的呢?是晏府富贵的生活吗?是梁府升平歌舞吗?是,因为生于这样的富贵之家,生存于这样的环境别无选择;不是,是因为有时感觉这种生活脂粉味太浓艳了……”
  不过,当晏几道想到一个人的时候,内心里就少了一些矛盾的挣扎,多了一份恬淡和自适。那个人是谁呢?不是别人,正是梁府的歌妓小蘋。
  随着和小蘋交往次数的增多,晏几道觉得,这个沦落风尘的年轻女子,就如同风雨中的一株洁白荷花,出自泥污却洁净无染,摇曳涟漪却清新自然。
  她的一举手一抬足,一颦一笑,都是那样的令人心动神怡。他才情毕露,却又忽柔可人;她仪态端庄,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。
  特别是上次,小蘋点评了自己的《鹧鹄天》后,更是让晏几道暗暗称奇。
  小蘋的病好了以后,晏几道又去探望她。小蘋显得很高兴,她从梳妆台上捧起几张信纸,恭恭敬敬地递到晏几道面前道:“晏公子,奴家填了几首词,还请公子指正。”“哦,小蘋姑娘还有这个雅致?”晏几道笑着说道,“那好,我得好好欣赏一番了。”晏几道坐下来,仔细地看了起来。“不错,不错!”晏几道边看边说,“这一首《卜算子?落花》可为上乘之作,‘谁爱恋风尘。已被终身误。花落花开自有时,总是夕阳暮……’委婉动人,音韵深远啊。”晏几道沉吟一下,似乎又想起了什么,“不过,姑娘切不可太过伤感。现在,姑娘难道在梁府过的并不如意吗?”
  “晏公子不要误会。小蘋只是有感而发,别无他意。哎,晏公子生于将相之家,对于我们这些——”“不,不要这样说。”晏几道的声音都变了,他一脸严肃,打断了小蘋的话,“西汉太史公(指司马迁)曾借陈涉之口说出‘王侯将相宁有种乎’的话。我想,姑娘大可不必自责。”“咦,对了,上次你不是说没有去过京师吗?有机会,我一定陪着姑娘畅游京都,一尽地主之谊……”晏几道怕言多必失,急忙岔开了话题。小蘋不再言语,沉思片刻道:“那多谢晏公子。”
  晏几道这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,他叫道:“哎呀,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竟然忘了。”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精巧的锦盒,小心地递给小蘋,“前些天,老家人回京师,我特意让他捎回的‘和田玉镯’,还望姑娘笑纳。”小蘋怔住了,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——真的,这太突然了,她做梦也没有想到,晏几道会送给自己礼物!“来,试试看。”晏几道打开锦盒,一对做工精巧,晶莹剔透白玉镯闪烁着耀眼的光泽,呈现在小品面前。“这个——”小蘋的心砰砰直跳了,她左右为难,伸出手也不是后缩手也不是;晏几道不再说话,小心翼翼地替她戴上白玉镯。“姑娘才艺过人毋庸多说,只是弹琵琶时候,唯独缺少一件装饰物——你看,有了它,更会让姑娘的才艺充分展现,更能使琵琶声绕梁三日,满座生辉啊。”“晏公子,这么贵重的礼物,我——”小蘋脸颊泛出早春桃花一样的红晕,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。“什么贵重不贵重,只要姑娘喜欢就行。”晏几道开心地笑了起来。
  窗外,天已经渐渐晚了。晏几道和小蘋,却都沉浸在幸福的欢愉中,两个人,两个青年男女,心儿在这一刻,没有了距离,仿佛走近了,贴近了。
  (下)
  十一
  光阴荏苒,时间流逝。
  梁少仪为几个同僚举办的饯别晚宴,早已经圆满结束。梁少仪很是满意,从仕途上来说,这些准备上京述职的人中,有些人将来前途不可限量。这对于自己来说,是一件好事。平素志同道合,私交甚好的朋友一旦发迹,还怕他们会忘了自己不成?当然,他对于饯别宴上出尽风头的小蘋姑娘,更是满怀感激。是她,将晏几道的词,演绎的真切动人,尤其是那一首《鹧鹄天》,更是惊动四座,获得满堂彩。说句心里话,当时,梁少仪在鼓掌的时候,心情是颇为复杂的,哎,自己的好朋友晏几道,可以说是才华横溢,只是可惜,他好像对于什么功名利禄之类天生抵触不感兴趣。“如果自己是生于相府之家,会怎么样?”有时候,梁少仪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。他为自己的想法可笑。哎呀,这就是人啊,这山望着那山高呀。不过,他对于晏几道,还是发自内心的敬爱有加。两个人尽管对于官场之事看法不同,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人之间的兄弟感情,挚友情谊。还有一件事,让梁少仪心中忐忑不安:远在京城的父亲,曾经捎书闻讯晏几道在梁府的生活情形。梁少仪心里明白,其实那是晏几道的父亲晏殊对自己的儿子放心不下,借自己父亲的口探路罢了。“儿行千里母担忧”,身为当朝宰相的晏殊,时时处处还在为儿子晏几道着想,在履行自己作为父亲的职责。梁少仪起初想把书信当面让晏几道看一下,依据他的意思回复。可是又一想,觉得不妥。他害怕晏几道使性子,要么不让回信,要么说些离经叛道有伤情感的话。于是,他思虑再三,便奋笔疾书做了回复,信中只是含糊其辞,说些“几道贤弟,严于自我,刻苦勤学,一切安好”的话应付了事。
  不过,晏几道在自己府中,近段日子过的倒也开心惬意。这让梁少仪心中颇感欣慰,觉得自己没有辜负晏伯父的重托。至于功名之事,还需要慢慢感染教化啊。
  “老爷,有一件事情,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这一日,梁少仪正在书房看书,管家梁全走了进来。他一边给梁少仪斟茶,一边说道。
  “但说无妨。”梁少仪放下书本,头都没有抬,只管端起茶盏,吸吮了一口,说道。
  “不知老爷听说了没有,梁公子和小蘋——”管家梁全小心翼翼,脸上闪着一种难以捉摸的亮光。“不要躲躲藏藏的,有话直说。”梁少仪抬起头来,眼睛扫了管家梁全一下,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。“晏公子好像喜欢上了小蘋,两个人在后花园……”“休得胡言。”梁少仪并像很发怒的样子,语调很是平缓。“真的,我亲眼所见。那一天,我奉老爷之命,给小蘋姑娘送新购置的琵琶,刚走到‘叠翠’假山,就看见晏公子和小蘋姑娘在凉亭后的花丛中,你不知道,当时……我都感觉不好意思了,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……”“别说了。”梁少仪不再保持沉默,厉声打断了管家的话,接着又叮嘱道:“此事,只有你我知道,不可让第三人知道,你记住了吗?”“是,是。”管家梁全连声应诺道。
  管家梁全走出房门,梁少仪再也坐不住了。他背着双手,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。心里在暗自思忖:心腹管家所说的话,其可信度应该是不容怀疑的。那么,应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呢,又如何妥善解决它呢?忽然,梁少仪脑海中闪现过一个念头:自己何不如此去做呢?
  十二
  第二晚上,梁少仪便命管家梁全邀请晏几道到前厅赴宴。
  两人见面,落座,晏几道笑道:“看来,今日兄长清闲,没有公干啊。”梁少仪道:“多日不见,十分想念。今日和贤弟喝上两杯,既是谈心,也算消遣啊”。
  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梁少仪好像很随意地说了一句:“这酒宴之上,倘若没有管弦丝竹,就失去了些许情趣啊。”“兄长所言极是,何不让小月她们几个前来助兴?”
  “算了,算了。”梁少仪摇头道,“贤弟有所不知,小蘋她们几个在梁府待得日子不长了。”梁少仪把话说了半截,却止住了。
  “这是为何?”晏几道有些吃惊,手中正端着的酒杯半悬在空中,半晌才落下,放在了桌子上。
  “贤弟有所不知,我父亲对于‘歌女家妓’一贯的态度是,到了时候,便要打发出去,不能耽误人家的青春啊。小月年龄尚小,可是小蘋已经到了出嫁年龄,父亲上次来信还在询问,说要从速决断……”
  “哦,原来如此。”晏几道好像自言自语地说,“这样说,真要天各一方了。”他沉吟片刻,说:“真若如此,甚好。不过,是否也得征求她们几个,尤其是小蘋的意见。假如,她们不愿意离开梁府,那又当如何呢?”“只好送往教坊了。”梁少仪淡淡说道。“什么,要把她们卖了不成?”晏几道几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,“这万万使不得呀,其一,有违我朝法度;其二,这不是把这些弱女子往火坑里推吗?”“哎,此类事情,是公开的秘密啊,是‘民不告官不究’的。”“哦,看来,还是前者,许配个好人家,是最好的归宿了。”晏几道说道。
  “贤弟,你看那小蘋姑娘,如何?”梁少仪冲着晏几道笑了笑,问道。
  “才艺双全,温柔可人啊。”晏几道仿佛来了精神,朗声答道。
  “真要留住小蘋姑娘,还需烦劳贤弟表明态度啊。”梁少仪说道,“昨晚,我和小蘋姑娘谈论过此事。她当时就哭了,泪流满面,说自己不能有违梁府的规矩。不过,她明确表示,绝不轻易嫁人,她说,情愿跟从贤弟,哪怕是当个使唤丫头……”
  听了梁少仪这番话,晏几道才渐渐明白了,原来,这午宴,可不是单纯的宴席啊,梁少仪是别有一番深意在里面啊!看来,对于自己和小蘋姑娘私交甚密之事,梁少仪早就知道了。说实在话,晏几道想隐藏内心中的秘密,因为他有一个想法,等到回到京城后,要向父亲说明事情的经过,请求收留小蘋。可是现在,他不得不提前表态了。晏几道说道:“不满兄长,小弟十分喜欢小蘋姑娘,欣赏她的为人和才情,真的,是发自真心的……”
  “这是一件好事啊。”梁少仪哈哈大笑起来。
  屋内,原本有些凝滞沉闷的空气,渐渐变得和缓起来。两人说笑着,谈论着,推杯换盏畅饮起来,破天荒地喝了个昏天黑地。
  十三
  晏几道带着醉意,向自己住的院落走去。他深一脚浅一脚,晃动着歪歪扭扭的身子,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西厢房后院。
  晏几道酒意犹在,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里屋传出来的啜泣声。
  晏几道睁开醉意朦胧的眼睛,嘴里吐着酒气问道:“是,是谁在哭,怎么如此伤心?”小月提高了嗓门,回答道:“晏公子,是小蘋姐姐啊。”
  “啊,我倒要看看,好好地,小蘋为什么这样伤心。”晏几道晃荡着身子,迈步走进了小蘋的房内。房间内,残烛闪烁,烟雾缭绕。
  “公子——”哭成泪人的小蘋,眼睛红肿着,急忙起身让座,却说不出一句话。
  “小蘋,告诉我,谁欺负你了,我替你做主。”晏几道凑近小蘋,伸出右手去怀中摸索——结果手抖擞了半天,也没有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。
  “晏公子,你不知道啊,梁大人说,要将小蘋姐姐许配他人,小蘋姐姐死活不同意。这不,一天了,饭都没有吃……”
  “去,你去找梁官家,就说我说了,给小蘋姑娘准备些饭菜。”晏几道喘着粗气,打断了小月的话,冲着小月使劲挥挥手。小月应了一声,走出了房门。
  晏几道的意识有些清醒了。他暗自自责,自己何必还要揣着明白装糊涂?应该拿出一个男子汉的如山的气度,让小蘋感觉到有所依靠。
  晏几道终于从怀中摸出了手帕,他一边擦拭着小蘋脸颊上的泪水,一边充满温情地劝说道:“小蘋,不要这要。我刚从梁大人那里回来,情况我全都知晓了。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,我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的。”
  小蘋的啜泣声慢慢变小了。她抬起头来,一脸的无助和悲情:“晏公子,我好害怕——”“不用怕,有我呢!”晏几道语气坚决地说道,“你尽管放心,我会带你走的,回到你梦想去的地方——东京汴梁的。”
  屋外夜色漆黑低沉,屋内灯影摇曳,两个年轻的身影,紧紧地依偎在了一起……
  十四
  晏几道和小蘋,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,逐渐由陌生到熟识,由隔膜到融合,两颗心也在慢慢地靠近。这就是生活,有时候如同幻梦中的百花丛,一切美好的东西看似遥不可及——可是一伸手就可以触及,指尖还能沾染上些许诱人的芬芳。而那芬芳,足以使人沉迷其中,神魂颠倒。
  晏几道纵情于词章锦句的绚烂春色之中,小蘋则小鸟依人尽情享受春光的温柔甜蜜;晏几道徜徉于琴棋书画的无穷韵味之中,小蘋则紧随其后留恋于朦胧的艺术氛围气息。
  “小蘋,再过些日子,我们就可以回到东京汴梁了。”在后花园幽深的花间丛林中,晏几道和小蘋手挽手,缓缓而行,晏几道满怀深情地对小蘋说道,“你的情况,我已经修书一封向父亲详加说明了。对了,我特意叮嘱回京城的老家人速去速回,他用不了几日便可回来。他虽是当朝的宰相,却也是一个性情中人,一个慈爱的长者,他对我们家中的所有人,包括佣人都很好的……”
  “我早听说令尊大人不但官位显赫,体恤民生,是个大清官,而且为人特别仁爱。”小频突然转换了话题,接着说道,“对了,公子,相府是不是要比梁大人的府邸要大的多,气派的多?”
  “先不告诉你,你去了,自然就知道了。”晏几道意味深长地冲着小蘋眨眨眼睛,笑着说。
  不知不觉地,晏几道和小蘋来到了前面的清湖。梁府后花园的清湖虽然不大,湖内却也是清波荡漾,岸边杨柳依依,看起来别有情趣。清湖近岸,几块不大的嶙峋怪石突兀,水草葱郁处,有一对鸳鸯正在追逐,嬉闹。小蘋触景生情,不由地停住了脚步,她回头深情地望了一眼身旁的晏几道,轻启朱唇,吟诵道:“手里金鹦鹉,胸前绣凤凰。偷眼暗形相。不如从嫁与,作鸳鸯。”
  晏几道在一旁“呵呵”地笑了起来,他说道:“温庭筠的这首《南歌子》,品读起来清丽悠远,听你吟诵,更是别有一番意味。只不过,我今天可不是‘手里金鹦鹉,胸前绣凤凰’,你要是喜欢,明天,我就按词中所说,去装扮一番。”
  闻听此言,小蘋不禁抿起嘴笑了起来:“看把你美得,我只是随口念了几句,你倒想得多了。”
  两个人走了半天,说笑了半天,都感觉有些累了,于是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下来。
  休息了一会儿,晏几道和小蘋才缓过神来。
  “公子,前天你填写的几首词,我都很喜欢。不过,有一首我特别喜欢——”小蘋的话刚说到一半,就被晏几道打断了——晏几道伸手紧紧握住小蘋纤巧的小手,说道:“你先不要说出来,让我猜猜是哪一首好吗?”小蘋点点头,表示同意。晏几道松开手,慢慢掰开小蘋的右手,然后,伸出右手的中指,在小蘋的手掌心比划了起来。“是不是这首词?”晏几道问。“咦,你怎么知道的?”小蘋有些惊讶。“我是你肚子里的小虫子,你有什么想法我当然知道了。”晏几道使劲合上小蘋的右手,生怕她挣脱似的,攥得紧紧的。小蘋感觉右手生疼,一股热浪在身体内汹涌着。她想喊出声来,最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。她凝望着晏几道那一张俊朗的面孔,再也抑制不住内心奔涌的情感的潮水,柔软的身子紧贴在晏几道的身上,头斜靠在晏几道的胸前,小声吟唱起来:“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,去年春恨缺来时。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……”
  十五
  老家人晏清终于从东京汴梁回来了。从晏清风尘仆仆进屋的那一刻起,晏几道就感觉气氛有点不对。晏清请过安,从怀中把一封书信交到晏几道手中,就不再吭声了,而是有些心神不宁的站立在一旁了。
  “我父亲身体还好吧?”晏几道一边接过书信,一边问道。
  “老爷身体很好,家中一切安好。不过——”
  晏清犹豫了一下,说道,“不过,好像相爷遇到了一些麻烦事。”“什么麻烦事?”晏几道本想拆开晏清捎回的父亲晏殊亲笔所写的书信,听了晏清的话,不由停住了,两手捧着书信悬在了胸前。“好像是朝廷上的事情,有人攻讦相爷,在圣上面前告相爷的状。”“有这等事?”晏几道摇摇头,叹了一口气,说道,“咱们在家中的时候,这样的事情发生的还少吗?朝堂之上,尔虞我诈勾心斗角,哎,真难为父亲了。”晏清张张嘴巴,还想说什么,却最终没有再吭声。
  等晏清退了出去,晏几道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书信——满怀着憧憬和希冀,满怀着期待和甜蜜。因为,在晏几道心中早就勾画了这样的画面:父亲看罢自己的信,抚着胡须,微笑,点头;然后,研磨,提笔,书写,信笺上流淌着龙飞凤舞的文字“甚好,速带小颦姑娘一干人等返京……”
  晏几道终于展开了父亲晏殊写的信笺。不看则已,一看则惊!白纸黑字,触目惊心:
  “……晏门不幸,出此孽障!孺子顽劣,不思进取,只知花前月下儿女私情,不图上报国家,下安黎庶……”
  “一味沉迷声色,可否扪心自问,学业有长进呼,修养有提高耶?”
  “限定十日之内,从速从许州返京,休得再提舞女歌妓之事,辱没门楣……”
  ……
  晏几道惊呆了。犹如晴天霹雳,当头挨了一闷棍,脑袋“嗡嗡”晌了半天,里面一片空白,隐隐作痛。
  他万万没有谁想到,自己的父亲会如此严厉地指责和批评自己。这太出乎意料了,因为在晏几道的记忆中,父亲还没有这样声色俱厉的这样对待自己。尽管是在信中,尽管只是一封信,几张薄薄的信纸,却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,直刺进自己血淋淋的胸膛!
  晏几道感到不可思议,也感到满腔悲愤,他胸中堆积了太多的话语,要向父亲倾诉!可是,用力研好墨,发泄似的挥舞起毛笔,却又思绪混乱,精神几乎处于一种崩溃的状态。纸张被狠狠抓住,揉碎,自己的心也随之剧痛,破裂。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他才恢复了平静。于是,在昏暗的灯影中,他一个人,想啊,想啊,身体在暗影中沉浮,陷落;思绪在暗影中飞升和堕落。
 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,窗外,传来值更守夜人“小心烛火”嘶哑的吆喝声,晏几道脑海中昏昏沉沉的,早已经是进入漆黑而浑浊的梦境中。
  十六
  第二天,晏几道早早地就赶往前厅,将自己父亲晏殊的书信呈于梁少仪。梁少仪看罢信,也是深感意外。
  “家父曾经笑谈‘晏相伯生平,朝廷政务除外,有两大嗜好,一曰饮酒作词,一曰养家妓自娱。’”梁少仪皱着眉头说道,“谁料想来信措辞竟然如此严厉,实在出乎意料啊。”
  梁少仪叹口气,接着说:“我觉得贤弟在这件事情上,做的有些唐突。你想,你父亲让你离京跟随与我,本指望贤弟能发愤苦读,你我兄弟携手在仕途路上齐头共进。你却在信中‘下笔千言离题万里’,怎能不惹他老人家生气?”
  “是啊,昨晚我辗转反侧,胡思乱想了许多,也想到了这一点啊。”晏几道似乎若有所思,说道,“兄长,依你之见,我该当如何回复父亲?”
  梁少仪看了晏几道一眼,反问道:“不知贤弟有何打算?”
  “父命难违,我打算即日回京,向父亲大人当面解释清楚。”晏几道说。
  梁少仪沉吟片刻,说道:“这样最好。这样吧,我也向家父写一封信,把此事前因后果解释清楚,恳请他在晏伯父面前替贤弟说话”
  晏几道点头表示赞同,却有些伤感地说道:“不满兄长,我早就向小蘋姑娘保证过,一定带她走,去东京汴梁。可是——”
  “贤弟,山盟海誓固然重要,但是现在你的处境却是‘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’,贤弟只有征求了晏相伯的意见,他同意了,你才能带小颦姑娘走啊。”
  “哎,我——”晏几道听了梁少仪的话,不免黯然神伤,“倘若父亲不同意,难道我就要失信于小蘋姑娘了吗?”
  “哎,贤弟不必如此悲伤。”梁少仪劝慰道,“我看此事应该是有所转机的。其一,倘若贤弟回去,向晏相伯言明自己有所悔悟,并立下誓言有苦读志向,如此迎合他的心意,他势必高兴。态度必定有所转变。其二,你不妨来个‘曲径通幽’,求助伯母,先只说收留小蘋为使唤丫鬟,待时机成熟后,再做定夺。这样双管齐下,虽然说走了些弯路,却最终是了了贤弟的心愿啊。”
  晏几道长叹一声:“让我如此去做,真的是违背我的做人原则,勉为其难。哎,为了小蘋,我只能这样了。那好,回京的事情,我今天就向小蘋挑明——”
  “不可,不可。”梁少仪打断了了晏几道的话,“此事,切不可让小蘋知道。你想,她是何等聪明之人,你只身一人回京,她不能相随,她难道不会有什么想法吗?以我之见,贤弟可先不辞而别悄然离去,你走后,我告诉她你有事外出几日,走得匆忙来不及辞别。待你回京把事情办妥了,再来接她,岂不是更好?免得实情泄漏后,小蘋惦记牵挂你,你担心挂念她啊。”
  晏几道想了半晌,点头道:“兄长所言极是。就这么办吧。”
  十七
  天还没有大亮,四周一片沉寂。
  老家人晏清和小书童晏续在忙碌着,检查收拾好的行囊,一切准备停当后,晏几道就要走了。晏几道在等待中自我折磨着煎熬着。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内,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:美好的回忆?临行的依恋?回到京师的期待?对未来前景的忐忑?甚至还有些莫明的恐惧和害怕。晏几道坐卧不宁,他实在觉得憋屈得慌,索性走出了房门,背着手在檐廊下来回走动着。
  庭院深深,紧锁回廊。晏几道抬头望一眼天空,今天的天有些阴郁,灰青色的天幕就像一张紧紧绷着的严肃的面孔,审视着自己。晏几道闭上了眼睛,心头掠过一丝微凉的冷意,涌动起一阵孤立无助的悲伤。
  在一种惶恐和难言的感伤氛围中,晏几道整个身心有些迷离和自失起来。
  “少爷,时间到了,咱们走吧。”晏清小心翼翼地凑近晏几道,“梁大人在前厅等着呢。”
  晏几道没有说话,只是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,“哦”了一声。
  ……
  许州城外,晏几道主仆一行三人辞别了梁少仪,骑着马沿着官道向着东京汴梁方向缓缓而行。旷野静寂,晨雾弥散,一切都显得寂寥而落寞。晏几道回头望去,许州城城墙的轮廓,依稀可辨,而梁少仪的身影,早已经消融在雾气中了。马蹄声碎,心潮翻涌。晏几道的眼前,飘忽不定,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;他的耳畔,隐隐约约响起一首哀婉的深情歌谣:“梦后楼台高锁,酒醒帘幕低垂,去年春恨缺来时。落花人独立,微雨燕双飞。记得小蘋初见,两重心字罗衣,琵琶弦上说相思。当时明月在,曾照彩云归……”
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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